不过,由于方东美先生极富诗人的才情与睿智,譬如,他极善于比喻,通过他的几个比喻,我们仍然可以窥见其学术之大端的。
“坐飞机”
方东美先生经常跟学生讲,学哲学要坐飞机。“飞机在云层里。霞光灿烂,紫霭缤纷。凌空俯视地方上,所谓万类群品,游目骋怀,不觉忘怀得失。”其理由在于,平常人们对世界的看法是平面的看法,对人世间缺乏充分的了解,往往因痛苦的经验去诅咒世界,认定其荒谬。学习哲学的人如果只认识此世界之丑陋、荒谬、罪恶、黑暗,就根本没有智慧可言,而坐过飞机则不同。这里的“坐飞机”比喻人的智慧、德性提升到一定的高度,用方先生自己的话讲,就是“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最高的阶段同宇宙的最高精神化为一体,就是般若与菩提相应”。当人类的智慧到达这样的高度后,他的精神之光、道德之光、智慧之光就会把一切丑陋的缺陷的局部表象化除掉了,并用诗人、艺术家的奇情幻想的审美眼光去审视下层世界时,一切“都变做洽然俱化于妙道周延的天地大美中的人间天国”。
很明显,方先生“坐飞机”的比喻,来源于华严宗。小乘佛教对世界充满了诅咒和厌弃,而华严宗则相反。华严宗认为,人类的智慧与精神是不断提升的,当达到最高智慧即征得菩提时,他不但不厌弃世界,反而对世界充满了赞誉,对神性的光普照世界,此即《华严经》所谓的“下回向”。“坐飞机”的比喻生动地表达了方东美对人类精神不断提升的肯定,并构成其生命本体论的重要一环,即人格超升论。
“放风筝”
“放风筝”也是方东美常用的比喻之一,他认为“任何人要从事哲学思想体系的建立,除了坐飞机外,在这世界上要平平实实地像小孩放风筝”。那么“放风筝”的寓意何在呢?方东美认为,“小孩子”虽然在地面,不能升入太空去亲自目睹宇宙神奇的创造力量,然而,“风筝线”却始终掌握在小孩子手中,此即“揽彼造化力,持我为神通”。“风筝线”在方东美看来,乃是“发现中国民族集体智慧的线索”,它即表现为“建大中以承天心”的中庸之道或中道精神,又表现为庄子的“得其环中以应无穷”的高妙智慧,同时还表现为孔子“志于道、据于德、依于仁、游于艺”的高度艺术精神。如果说,“坐飞机”是作为“人格超升”之果的比喻,那么“放风筝”则是达成“坐飞机”的途径,大智慧必须有好的工具,中国哲学中的那根飘忽不定的“风筝线”无疑值得探究。事实上,为了研究这根神奇的风筝线,方先生自中年便由“西学”转为“中学”,晚年更是如此,其《中国大乘佛学》《原始儒家道家》《华严宗哲学》等等皆是暮年之作。同时,“风筝线”除了代表中国哲学的高妙智慧外,笔者以为还可从中西哲学比较的角度探讨之。方先生认为西方哲学是两橛的世界,自柏拉图所开创的西方哲学精神传统——将世界分为形上与形下世界——以来,人间与天堂、灵与肉、内在与超越、本体与现象等皆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,无法打通。而中国哲学则不然,乃属于内在超越,既内在又超越,人们既为俗世之人,又能通过肉体生命的逐步提升渐次为心理生命、心灵生命、精神生命、价值生命乃至达到超越的真人、圣人、佛,而“风筝线”(中国哲学的体用不二、天人不二的观念)就是联系内在与超越的“红线”。